第八講
修持證果
初禪到四禪
結使和大阿羅漢
念身與白骨觀
念佛與淨土宗
念法與學理實踐
念僧念聖賢僧
念戒守戒
念施念舍
念天及天堂
大家的筆記一定要交,但筆記不是記錄,不是把我每一句話記錄下來,而是記要點,加上你自己的心得。日記是把要點配合自己的修證、體會,再加上對問題的參悟作一個記錄。
上次提到,自佛法傳入中國,為什麼東漢之後,隋唐以前,修行證果的人那麼多;但在宋明以後,證果的人越來越少,主要原因就是修證的問題。
講到修證事相的問題,要特別提出小乘經典——“四阿含經”。中國佛教喜歡講大乘,但真正中國的佛教,是融合大、小乘的;而且大乘是以小乘為基礎。後來的顯教與密宗的修法,也都離不開這個原則。所以這次才特別抽出《增一阿含經》的“十念”要點來講。隋唐以前,學佛修道證果者多,就是因為注重這方面的修持。十念當中,念“安般”最重要。“安般”的修證方法,于後漢時傳入《大安般守意經》,就是這一個時期由安世高翻譯的。
現在繼續上次羅睺羅所提出的報告,用安般守意的方法修持,到達不呼不吸的禪定境界。這裡已將秘密告訴我們:一定要到達不呼不吸的狀態,才能證入初禪。
【爾時羅雲,作如是思惟,欲心便得解脫。】
名、利、財、食、睡等欲,是屬大乘範圍。小乘範圍的欲,是指性欲。關於這點,還會再討論。佛在三千年前,對於現在人所有的性花樣,早都知道,在經典上佛都講到了。欲念不得斷,羅漢果位就證不到。這個欲念甚至包括了遺精,譬如夢中因欲念而有的遺精;同時也包括了各種自慰的方法;自慰,包括意淫,純粹心理想像的自慰方法。上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呼吸到了不出不入時,欲念才可能解脫,這是小乘境界的解脫。
【有覺有觀,念持喜安,游于初禪。】
這時才證入初禪境界。“覺”是生理上的感覺狀態,冷熱脹餓等。“觀”是心理上的知覺狀態,每個念頭的來去都知道。此時呼吸不來不往,並不是呼吸完全停止,因為毛孔還是在呼吸,脈搏還是在跳動,到達渾身毛孔呼吸“靜止”了(不是真的停掉),才稱為呼吸不往來。此時知道自己的呼吸完全停止了,這就是”觀”的境界。
“有覺有觀”,即由感覺和知覺反應來的,這個反應就叫“一念”。“念持喜安”,就是心中發生無比的喜悅。“喜”,偏于生理而言,“安”,則是心理上的輕安,此時,身心如坐虛空,這時才證入初禪的狀態。
證到初禪的狀態,還不一定證到初禪的果位。證到初禪的果位,可以稱為“初果羅漢”。至於什麼條件可以稱為初果羅漢,《大藏經》中的記述多得很,如果肯花時間加以融會貫通的話,自然就會知道。
修證部分乃南傳佛教經典的主要精華;學理部分是“如是思惟”。
大乘見地略有不同,小乘有小乘的見、修、行,這一點要搞清楚。
學禪不離禪定,但不一定要從禪定入手。禪宗注重見地,注重般若。當然仍須修證,沒有漸修的根基,如何談頓悟的成就!
有覺有觀再進一步:
【有覺有觀,內自歡喜,專其一心。無覺無觀,三昧念喜,游於二禪。】
由有覺有觀的境界,再進一步證入內心無比喜悅。這不只是口頭的高興,而是看到一切眾生、任何人,乃至冤家、仇人等,自己內心都是祥和的;他們即使有錯,也是值得憐憫的。慈祥是內心自然的流露。不是出於勉強的,所以菩薩“慈悲喜舍”中的喜很重要。不喜的狀態持久了,整個身體會僵化,氣脈就不能通了。
這時“專其一心”,專在初禪所得的境界,“念持喜安”,保持能量不放射的狀態。氣停了,就是道家“無火之謂炁”,漸漸地證到:“無覺無觀,三昧念喜”,心中無比的喜悅。這個喜悅的境界就是“念”。此時證到二禪。
《增一阿含經》,是在東晉傳入的,這時佛法注重修持,佛法也很容易被接受,因為一修就有效果。當時的文化相當高,如果佛教光靠學理進來,不一定被接受,但定力與神通一來,知識界不能不投降了。而現在學佛的人,哪裡有神通!只有神經。如從禪定入手,就會有神通,個個都有,不足為奇。
無著菩薩一系下來,專講唯識法相方面的修證,在這一套理論系統下,我們方才講的,“有覺有觀,念持喜安,游于初禪”,還在“有尋有伺”的境界裡,還是在第六意識的狀態中。到達“無尋有伺”時,才是這裡所講“無覺無觀,三昧念喜,游於二禪”。心理思想,不再像電子般亂跳動,而進入“無尋有伺”的境界。可是此時還有境界存在,還沒到“無尋無伺”地,還不到“無心”地,還早得很。“無心”談何容易啊!如果我們認為萬事過了不留意,就叫做“無心”,這樣每個人都會。禪宗祖師說:“莫道無心便是道,無心更隔一重關”。學禪宗,在見地上有莫大的好處,但在修證方面,卻有莫大的流弊。凡事有利有弊,這也是一陰一陽的道理。
【無複喜念,自守覺知身樂,諸賢聖常所求護喜念,游於三禪。】
這裡又起變化,到了三禪,心頭的喜念沒有了,守著一種境界——“覺知身樂”。身體內部所有的氣機、氣脈,每一個細胞、神經,都起了大變化。到了三禪境界,才有可能去除疾病。所以不要以為兩腿一盤就是禪。能到達三禪,是要無量功德無量善心,慢慢熏修來的。在這之前,只能略微改善身體現狀,做到少病而已。證入三禪後,看以前的歡喜境界,就如同凡夫一樣。因為現在才達到至善的喜悅,這是聖賢的境界。
【彼苦樂已滅,無複愁憂,無苦無樂,護念清淨,游於四禪。】
這時再進一步,證到沒有苦,也沒有樂;沒有憂愁,更沒有幽悶。大家要注意,到了苦樂已滅的境界,也還是“念”,所以接著說“護念清淨”,身心內外一片,融化了,證到四禪境界。
這是佛的公子羅睺羅,自己的心得報告。
【彼以此三昧,心清淨無塵穢,身體柔軟。】
這時身心毫無渣垢,如嬰兒狀態一般,要到三禪才能證到這個境界。以前高僧大德,都可預先說出何日死,且臨死時身體象嬰兒般柔軟。或者更高明的,化成一片光,人就消失了;充其量留幾片指甲,或一束頭髮作為紀念。
此時智慧到達了:
【知所從來,憶本所作,自識宿命無數劫事。】
同時解脫了分段生死,進入變易生死中。知道自己如何來,如何去;得宿命通能知無量億劫事。四果羅漢只能知五百生,大阿羅漢知道的就多了。羅睺羅就是到達這個境界。
【彼以此三昧,心清淨無瑕穢,亦無諸結。】
一切煩惱諸結,都解開了。
【複更施意,成盡漏心。】
注意這八個字,四禪是禪定功夫境界,如結使未斷盡,所以四禪並不就是大阿羅漢,還未證果,到了這個境界時,“複更施意”,如果念頭起來了,要更加修持。“成盡漏心”,就是無漏心。
但是,不能動念不就成木頭了嗎?不是的,起心動念,用過便休,沒有滲漏,沒有黏著。有定力的人,儘管一天忙到晚,他那個處在定的境界的本心,並沒有動,並且還是光明清淨。處理煩惱事,在當時現煩惱相,但心境的光明,則一點都沒有動。
【彼以作是觀,欲漏心得解脫,心得解脫,已得解脫,便得解脫智。生死已盡,梵行已立,所作已辦,更不受後有。】
這時,所有的“欲漏”、“有漏”、“無明漏”,統統得解脫。
四禪功夫到了這個程度,才算得到了解脫。大家注意,“心得解脫”,這個“解脫”是修持上的一個境界,“得解脫智”則是見地。智慧不屬於功夫,不屬於境界;但是功夫、境界與智慧,是相輔相成的。所以到了解脫的境界以後,還要繼續努力,慢慢地得“解脫智”。大家又要注意了,在這一段修證程式中,最後歸於“解脫智”。可見小乘還是以智慧的解脫為終究,何況大乘。用大乘的說法,則是大般若圓滿的解脫。
到了這個境界,羅漢的果位來了,這個生命就叫“最後身”,以後不來了。(到哪裡去?)這一生,清淨的果位已立;世間所有的冤債都還光了,以後不到欲界中來了。這就是小乘極果。但是大乘的道理,這種成就最多經過八萬四千大劫,非再回來不可。不回心向大乘,不能徹底了脫生死,只能了分段生死,進入變易生死的境界。
這是羅睺羅的修證報告,經上沒有記載他修了幾年,或幾個月。然而佛在世時,確實有人當下證羅漢果,有人三天證果,也有人七天成就。
羅睺羅向佛報告修持經過,佛很高興,獎勵了一番。接著說:“具足禁戒法,諸根亦成就,漸漸當逮得,一切結使盡”(《增一阿含經》卷七)。佛說修安般,由調息的方法入門;修成後,戒定慧具足,不用刻意守戒,已完成守戒功德。諸根神而通之而得解脫。比如佛學中的“四大皆空”,要諸根成就了,才“空”得掉,才做到饑餓寒暑不侵,四大才轉得過來。
要證得大阿羅漢,還要斷“三有結使”。“三有”是欲界、色界、無色界。“三有結使”就是心理行為,即心理狀況、起心動念所構成的作為。這些習氣的結使都斷光了,才能證得大阿羅漢果。
在佛所提出的十念當中,講得最多的,就是利用呼吸證果,佛的公子也報告了這方面的修證經過。
在《增一阿含經》第十一、十二品中,提倡孝道,強調父母之恩難報。由於中印基本文化思想上這個共同點,所以佛教傳入中國後,很快就為中國文化吸收,並發揚光大。
第九個是“念身”。這裡的念身法門,是就顯教而言,不講密教。後世的中國道家及密宗,走的是密教路線,偏重于修身的法門。但在最後,往往不知道把這個法門解脫,而過於執著了修身,就是外道。如果知道把這個法門解開,就不是外道。
這裡所講的念身,是小乘的方法,譬如“四念住”中,“念身不淨、念受是苦、念心無常、念法無我”。小乘所講的無我,是就現有的生命現象而言,在於提示人們超越這個層面,取得涅槃。可是流入學術界後,尤其是流入西方以後,認為佛家的無我是斷見,不承認有靈魂,也有說佛學是無神論,這真是笑話。
唐宋以前修持證果的人很多,修念身法門的也特別多,如不淨觀、白骨觀兩種,都是念身法門。天臺宗的止觀,採用了呼吸法門,再加上修不淨觀、白骨觀。浙江寧波太虛法師有位弟子,學問非常好,三個月修成了白骨觀,把人觀想成骷髏架子,觀想到每個人都是骷髏,到達二禪境界。後來他告訴我說:儘管出家,欲念還是有。雖然白骨觀修成了,但是卻覺得“縱然白骨也風流”。
所以白骨觀、不淨觀,要修持到沒有欲念,古人可以,今人不靈光。今人覺得白骨也蠻好看的。
念身,觀身不淨,主要在於去欲。大乘戒律第一條是戒殺;小乘戒律第一條是戒淫,為什麼不同呢?
要得羅漢極果,必須先戒欲念。但是,白骨觀也罷,不淨觀也罷,數息觀也罷,百千無量法門,差不多都拿淫欲沒辦法。淫欲之斷,就有如此的困難。能先轉化了欲念,才能談修證、禪定。
第十個是“念死”。人生都要死,尤其是老年人,真看通了生死,才能放下,同時鞭策自己,趕快努力修持。近代淨土宗印光大師,特別注重修念死法門。
現在再把十念重新討論。與本題“融會顯密圓通修證次第”,加以融會貫通。
第一“念佛”:這個念佛,並不是淨土宗的念佛法門,雖與淨土宗同一原則,但修法不同。據《阿含經》所述,這是心心念念仰慕、追隨、信奉、追求佛的成就,以佛來警策自己的一種法門。
慧遠法師創立淨土宗,採用淨土三經,其目的是求長生不死。慧遠在出家學佛前,學的是道家;後來覺得,道家求長生不死的修煉方法不夠究竟,所以轉到佛法裡追尋,結果找到了精誠一念,可以往生極樂世界,他便採用這個法門,創立了淨土宗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,也可以說是長生不死,但沒有徹底“了”生死。要往生那裡再繼續修持,成就了以後,再到十方世界度眾生。這是大乘路子,同時也包括了小乘的念佛法門。
此外,密宗的念佛法門最多,譬如毗盧遮那佛修法、普賢如來修法、上樂金剛修法、喜金剛修法等等,都是念佛法門。
這裡我所講的念佛,是廣義的,包涵極廣。狹義的,是淨土宗的念佛法門,那只是一個方法而已。
第二“念法”,也可以成就。現在一般人不能把學佛、佛學、佛教三者合一,真能合一,就是念法。譬如我們都知道“無常”、“苦”、“空”、“無我”、“十二因緣”,“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,生滅滅已,寂滅最樂”。這些學理就是法。我們只曉得這些學理,而沒有把這些學理,用到自己身心上,沒有和修證配合起來,這就沒有“念法”。
孔子所講“窮理、盡性,以至於命。”也就是念法。把佛學的理,應用到身心上來,這是“念法”的法門。
第三“念僧”,念聖賢僧。如馬祖、百丈禪師如何出家?如何參禪?如何成道?或憨山大師的修持經過,我們佩服他們,模仿他們,就是念僧法門,先輩的聖賢們,走什麼路子,有什麼成就,我們依法修行,就是“念僧”。但現在的人們,非但不看前輩修行傳記,不學習他們的修行;即使看了他們的傳記,也用客觀的眼光去研究它,甚至批判它,這不是修行人應有的態度。
第四“念戒”。念戒也不容易,大陸上以前每個陰曆的初一、十五,必須誦戒,非常隆重。每個出家人自己犯了戒,逐一作懺悔,希望不要再犯。至於念戒,和誦戒不同,一條一條都要熟記于心,連開步走,或做任何事,都要念著戒。這樣,你的行為,處處都是合於法度,心心念念如此,做得到嗎?戒又有遮戒、性戒的差別。因時間、地區不同,可以權宜變更的戒條,叫做遮戒。但是像殺、盜、淫這三大戒,是永遠不能違犯的,這些就是性戒。
念戒,就是隨時嚴重地告訴自己要守戒,看住自己的思想、念頭,只能起至善的念頭;至於壞念頭、惡念頭,絕對動都不能動,以免犯戒。
年輕人若真做到,七天規規矩矩念戒,一定會證沙門果。證了這個果位後,修持的路就好走了。但是,後世修念戒的人很少。
四無量心也在戒的範圍,經與戒是合一的。學密宗的人,守戒方面就更嚴謹了。每次修法,先修四無量心:眾生一切的痛苦,自己來擔;修法不為自己修,希望修成了以後能度眾生;所有的功德回向眾生,自己完全不要。發菩提心、四無量心等等,這些都屬於念戒法門。最近到處都流行密法,東傳一個,西傳一個,但是基本道理都沒有。搞得我“可是無關卻有關”,只好不看了,實在看不下去。真正的密法,在心理的行為,道德的反省上,都是非常嚴肅的。一般人聽到密宗,都想到男女雙修,把密宗給糟蹋了,也糟蹋了佛法。任何一個宗派,都不是這麼簡單的。
第五“念施”。施即佈施,念舍,一切都要舍,如拾得引用彌勒菩薩偈子說:“有人罵老拙,老拙只說好;有人打老拙,老拙自睡倒。”這也是佈施。念施談何容易!大乘佛法第一個講佈施,佈施最難修。中國文化中提到遊俠的仗義疏財,財物拿出去沒當成一回事;自己沒有錢,卻要給人,這也算得上是施。我們一般的施,往往是有條件的,不是求功德,就是求名利。如能一切都舍,舍到最後就空了,那就證到了空。這個法門還包括很多。
第六“念天”。西方宗教有天堂之說,那是正確的修天道,不是不對,不要看不起西方這個法門,學佛的人,不應該對西方宗教有偏見。《金剛經》上說:“一切賢聖,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”。各個宗教的真理,都是對的,只是證道的程度有深淺,表達方式不同而已。況且佛教小乘,也有念天法門。
怎麼修“念天”呢?說起來難為情,我們一般人修持,死後能不能升天,還是個問題,更別談往生西方了。蘇曼殊說:“升天成佛我何能,幽夢無憑恨不勝。”
由“念天”來說,與我們有絕對切身的關係;四禪八定最高的果位,並沒有脫離三界天。所以真想成佛,跳出三界外,可真太不容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