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講
思想念頭的流動
三際托空與現在心
四料簡與火候
軍事藝術和禪
夾山度洛浦
《宗鏡錄》悟道十問
洛浦三關
說臨濟
說曹洞
我們的課程正講到中國禪宗部分,禪宗的中心,五家宗派,但是大家要注意啊!我們研究這個課程的時候,不是拿我們自己的思想觀念去看禪宗,而是要把所講的事情,回轉到自己的心地修養上,去做修持的功夫,去體會。假使光是聽熱鬧,等於國內外流行的禪學一樣,不談修持,不談求證,只是把這一套學理故事,做一番客觀的評論,那就是一般禪學的路線,但是我們的重點是擺在求證上。
上次提到禪宗以前,我曾告訴大家,不妨走從前古人的路線,用觀心法門,觀察自己,以現在的觀念而言,就是檢查自己的心理狀態。
我們的心理狀態,所有的思想、感覺可以歸納成三個階段,哪三段時間的分類: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古人稱前際、中際、後際。
這一個法門,不一定要盤腿。靜下來時,觀察自己的思想,會發現一團紛亂。我們的心理狀態,一部分屬思想方面;一部分屬感覺方面,像背酸、腿痛等等;還有一部分屬情緒方面,覺得很悶、很煩。總而言之,這些都歸納到心理狀態,叫做一念。
然後,我們再觀察自己的念頭,前一個思想過去了,沒有了,就像話講過了,我們也聽過了,每一句話,每一個字都成為過去,一分一秒都不曾停留。我們不要擔心,它不會留下來長到心裡去的。換言之,念頭本身停不住,永遠在流動。像一股流水一樣,永遠不斷地在流。它是一個浪頭連一個浪頭,很緊密地接上來。如果再仔細加以分析,它像是一粒粒水分子,密切連接成一條河流。實際上,前面一個浪頭過去了,它早就流走了,後面的還未接上來。這時候,假如我們把它從中截斷,不讓後面的浪頭上來,中間就沒有水了,心理狀態也像這個一樣。
又比如我們看到這個電燈永遠在亮,實際上,我們把開關打開後,第一個電子的作用上來,馬上放射,很快就沒有了,後面電的功能不斷地接上來,我們就一直都看到亮光,事實上它是生滅的,所以看到日光燈有閃動,也就是因為這個道理。
我們的心理狀態,也是這樣在生滅,只是我們自己不覺得,以為自己不停地在想。實際上,我們的思想、感覺,沒有一個念頭是連著的,每一個念頭都是單獨跳動的。比如我們在這裡做個檢查,早晨剛一醒來,第一個念頭是——自己在想什麼?到現在還是早晨的那個念頭嗎?絕對不是,它不會一直停留在心中,早跑掉了。所以念頭用不著去空它,太費事了,它本來是空的,一般人聽了佛學,一上座就求空,用自己的意識去構想一個空,這是頭上安頭,是多餘的。
不過,現在的問題是,念頭流走還容易懂,可是後面第二個念頭怎麼來的?它的來源找不出來,這是一個值得參究的問題。為什麼我們並沒有想它,而它自己會來?尤其是打坐的人,本來想清淨,偏偏念頭來了,有些念頭平時根本想都不會想的,只要一打坐,幾年前的事,都想起來了。
比如有則笑話:一個老太婆打坐,下座以後,告訴別人:嘿!打坐真有用,十幾年前,某人向我借一塊錢,一直沒有還我,打坐時,倒想起來了。這可也不是笑話,它說明了一個事實,心裡越寧靜,所有的東西都自然在腦中浮現了。怎麼來的?這是很重大的問題。假如前一個念頭過了,後面的念頭不接上,中間不就空了嗎?這個念頭怎麼來的?那個去找的,又是一個念頭。不要去引動它,也不要尋找它,不要怕它來,它雖然來了,但也一定會過去。只是這裡頭有一個東西,那個知道自己念頭跑過去了,知道念頭又來了,那個東西沒有動過,要找的是那一個。那個就是《心經》上講的,“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”的“照”,永遠在照。這個照字用得非常好,等於電燈一開,燈光就把我們照住了。
大家因為不明白這個理,所以專門在亂跑的念頭上想辦法,想把它截斷。其實看到念頭,照到念頭的那個,並沒有動,也不需要截斷念頭。我們明白有一個主人家,看到這些雜亂念頭,這是我們本有的功能,這個功能永遠靜靜地在那裡,久而久之,這些連綿不斷的妄念不會來了。等於客人來家裡,主人並沒有說:“你出去”,也沒說“請進來”,不拒不迎,妄念自然跑了,這是最初步。能夠隨時在這個裡頭,慢慢觀心,觀察煩惱習氣。只要一觀察,煩惱習氣就沒有了。只要照住它,它就空了。這個道理要特別注意。
有人問:寂靜的心境保持了兩三天以後,身心沒什麼變化,這時問題來了;心裡會覺得很無聊、很落寞;有時想,這不是枯禪吧?現在的心境與枯木有何分別?同無記、無念,又有何分別?
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。第一,覺得自己是三際托空,但心境卻很無聊,這不是還有一念嗎?可見三際沒有托空。第二,又覺得是無念,其實念頭多得很,豈止三際,至少也有五六際。這是用功吃緊,身心發出了一種無聊的感覺。所以佛說修行要像彈琴一樣,你太用心了、太吃緊了,就像琴弦絞得太緊,難受了。換句話說,有些學佛學道的人,一下子勇猛精進起來,就想馬上有所成就,這時馬上量他的血壓看看,一定很高,因為神經緊張的緣故。
注意!剛剛有人提出的問題,不是三際托空,真到了三際托空,前念過去了,後念沒來,中間當體即空,其實根本沒有中間念頭。所以《金剛經》上說:“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。”三際都是不可得,不是說沒有,是把握不住。未來還沒來,你能夠把握明天腦子裡想些什麼嗎?未來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我們剛說一個現在,就已經成為過去了。
《金剛經》告訴我們的是不可得,不是告訴我們過去心空,現在心空,未來心空。也沒有說:過去心沒有,現在心沒有,未來心沒有。古人的翻譯是很慎重的,如真有一個三際托空,也是無法把握住它的。為什麼?能把握住三際托空境界的,就是現在心,懂得現在心不可得,就沒事了。此其一。
第二,真到了三際托空,身體不存在了,與虛空合一,那真是消遙自在,不得了的自在。學佛是為了學解脫自在,可惜現在學佛學道的,搞得既不逍遙,又不自在,更不解脫,何其苦哉!結果反而是被那個東西,把自己綁了起來,這個道理要注意,要弄清楚。
上次提到臨濟禪師的四料簡,談人與境的相互配合。舉凡做功夫,不管道家、密宗,或佛教任何宗派,都離不開一個東西,那就是什麼構成了生理與心理。做功夫時,不是生理發生感覺,就是心理產生思想問題,這都是妄念。因為做功夫才有它,不做功夫就沒有,所以那些都是境。但誰在做功夫呢?是我在做功夫,我就是人。人與境兩個問題教理上,稱做相,就是現象。那麼什麼使我這個人坐在這兒?性。性相兩門。就是我本身知道坐在這兒,我知道正在用功,所以人境兩方面都在轉來轉去。
因此臨濟提出四料簡,一方面教育人,一方面叫我們做功夫要注意:有時奪人不奪境,有時奪境不奪人,有時人境兩俱奪,有時人境俱不奪。這四樣需要適當的調配和選擇,道家稱火候,像煮飯一樣。火大了關小一點,不然會燒焦;火太小了,又煮不熟,都得自己作調配,所以稱“料簡”。這一切別人都幫不上忙,什麼明師一概幫不上,就是佛坐在你面前,也沒辦法,否則佛的公子,以及佛的弟弟阿難,也不需要修行了。人只有自救、自度,任何人救不了你,所以料簡是要我們自己調配的意思。
禪宗這個方法是最了不起的,包括了顯、密二教的方法。
有三樣東西與禪是不可分的:第一是軍事,古代的名將都有一點禪的味道。名將天生就是天才,打仗時,四面被敵人圍住了,只有死路一條,而在這時,如何動一個腦筋,靈光一現,反敗為勝,這是禪。如果說這時想想諸家兵法,都沒有用,不論哪一個兵法都救不了。第二個與禪不可分的,是真正的詩人,好句子作出來,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好句子是如何寫出來。第三是藝術家的好作品,這也近於禪。所以唐末、五代時,禪宗偏重于中國文化,尤其是文學性,動不動就用詩表達。其實他們不是在作詩,而是自然的從本性中流露。當人的本性達到最空靈、至善、至美的時候,美感自然流露出來了,所以文學境界也就高了。這並不是刻意學的,而是自然的。所以寫文章是沒有章法的,愛說什麼就說什麼,慢慢寫熟就好了。但臨濟以下,中國的禪,看它是文學,卻處處是功夫,實在是很難看得懂的。
現在回轉來講夾山,他自船子德誠禪師那裡悟道了以後,到哪裡去了?船子德誠禪師告訴他:藏身處沒蹤跡,沒蹤跡處莫藏身。這兩句話包括得非常多,做功夫方面,“藏身處沒蹤跡”,指身體的感覺沒有了,心理上的雜念也沒有了,三際托空,一點影子都沒有了。但是,空的境界不能住久,住久了,人就懶了。所以,在修證上可以,行願上則不可,按菩薩戒來說是犯戒的。耽著禪那,不起慈悲,不做救人救世的事,是犯菩薩戒的。所以“沒蹤跡處莫藏身”,未有久住而不行者,不能永遠在山裡頭做自了漢,要出來做功德,做救苦救難的事。所以船子德誠叫夾山“藏身處沒蹤跡”,先去住茅蓬,隱起來,不要讓人知道,等功夫到家以後,“沒蹤跡處莫藏身”。
後來,夾山禪師開堂說法,《指月錄》卷十七:
夾山禪師有一個弟子叫洛浦,原來是臨濟的弟子,聰明能幹,學問也好,佛教的經典都通達,而且戒律守得很嚴,當初是臨濟的侍者。臨濟對這個弟子很得意,常讚歎說:“此臨濟門下一隻箭,誰敢當鋒?”這一鼓勵,洛浦認為自己開悟了,後來臨濟一與他討論,,他對師父都不服氣了,那就無法再教了。洛浦後來向臨濟告假,走了。臨濟說:“臨濟門下有個赤梢鯉魚,搖頭擺尾,向南方而去,不知向誰家齏甕裡淹殺。”鯉魚躍過龍門就變龍了,這條鯉魚還沒有變龍,本來要變,結果沒變,到南方去了,不知誰家能收服得了他。(臨濟是在山東)。
【師(洛浦)遊歷罷,直往夾山卓庵,經年不訪夾山。山乃修書,令僧馳往,師接得便坐卻,再展手索,僧無對,師便打,曰:歸去舉似和尚。僧回舉似,山曰:者僧若開書,三日內必來,若不開書,斯人救不得也,夾山卻令人伺師出庵,便與燒卻。越三日,師果出庵,來人報曰:庵中火起,師亦不顧。】
那時禪宗鼎盛,“不怕天下荒,只怕頭不光”,到處都可以住,到處有大師,洛浦四處遊歷參訪,都看不上眼,一直到了夾山禪師那裡,在他的廟附近,搭一個茅篷打坐。這樣一個年輕和尚,到了夾山那裡,卻整年也不去朝拜。夾山寫了一封信,叫人帶去給他,信的內容如何,沒有記載,一定是逗他,叫他到自己的廟子來。結果洛浦把信放在坐墊底下,理也不理,照樣打他的坐。夾山對弟子們說:如果他打開我的信,三天以內一定來,如果不打開我的信,這個人沒救了。
夾山派了一個人,在茅蓬外面守著,三天以內,如見洛浦一出茅蓬,就放把火,將他的茅蓬燒掉。結果第三天,洛浦果然離開茅蓬,這裡頭有個問題,洛浦認為自己已大徹大悟了,經夾山信上考問,他沒有辦法了,二祖所謂安心,他安不下心來,非出來不可。等洛浦一出茅蓬,茅蓬就起火了,夾山的徒弟放了火,還在後面嚷:和尚,你的房子起火了!洛浦頭都不回,不是故作大方,實在是心裡頭的疑處讓夾山抓住了,急著要下山找夾山。
“直到夾山,不禮拜。乃當面叉手而立。”洛浦到了夾山那裡,很傲慢。夾山那時名氣很大,年齡也大了。洛浦看到夾山,也不跪下來,叉手而立,夾山說:“雞棲鳳巢,非其同類,出去!”給洛浦一個下馬威。洛浦說話了:“自遠趨風,請師一接”,我老遠從北方來這裡參學,請你接引一下,我還有大事沒了。
山曰:“目前無闍黎,此間無老僧。”師便喝。夾山說:我這裡沒有你這個和尚,此地也沒有我這個老和尚,這裡的佛法是這樣的:目前沒有你,也沒有我。這時洛浦學臨濟的辦法,對夾山作驚人的一喝!夾山的作風與臨濟不同,臨濟氣宇如王,眼睛看著人,魂都會給他嚇掉了。而夾山是斯斯文文地,他這一喝,夾山說:“住!住!且莫草草匆匆,雲月是同,溪山各異。”同樣的月亮,同樣的雲,照不同的地方,風景就是不同,換句話說,你師父那裡嘿呀喝的,這一套到我這裡吃不開。“截斷天下人舌頭,即不無闍黎,爭教無舌人解語。”洛浦聽了這句話,“師佇思”一沉思。“山便打”夾山便打。“因茲服膺?”這下子他服氣了。也不去住茅蓬了,就跟著夾山。
一日問山:佛魔不到處,如何體會?他的功夫境界到達這個程度,完全空掉了,三際托空,佛也沒有,魔也沒有,怎麼體會?
夾山回答他:“燭明千里像,暗室老僧迷。”蠟燭一點起來,大老遠的地方都照出來;暗室裡的老和尚就是看不見。什麼意思?當然燈點了就看得見,不點燈就看不見。可是學佛的人認為這裡面有密法,為什麼這樣的境界是佛魔不到處?佛拿你沒辦法,魔也拿你沒辦法。這是什麼道理?見地、修證都在裡頭。
又問:“朝陽已升,夜月不現時如何?”這是形容功夫的境界,打起坐來身心都忘了,只是一片光明,等於太陽已經出來。“夜月不現”,到了夜裡又不同了,自性光,清涼的,也就是道家《參同契》所說:“至陽赫赫,至陰肅肅”,當一個人達到空到什麼都沒有的境界,要注意,那還是屬於“至陰肅肅”,陰極陽生以後,身心內外與天地同根,一片光明,那才是“至陽赫赫”的境界。這時氣脈通不通早就過了,講三脈七輪時,連初步的定都沒有到,他這時已超過了這些定境,那就是“朝陽已升,夜月不現時”。
夾山說:“龍銜海珠,遊魚不顧。”師於言下大悟。這一下洛浦大徹大悟了,這裡頭有東西,在內外一片光明境界裡頭,像一條龍在海裡遊動,嘴裡銜著明珠,這顆明珠就是龍的命根,旁邊魚蝦游來游去,龍的眼睛斜都不斜一下,看都不看一眼。
我們修氣脈也好,念佛也好,修到只有這一念,也等於龍銜海珠,遊魚不顧。旁邊那些妄念,根本就不理。除妄念幹嗎?最高的道理也可以拿到最初步用,大家做功夫,不管煉氣、念佛或是其他法門,只要抓住那一念,系心一緣不動,記住“龍銜海珠,遊魚不顧”,慢慢的也會真到達這個境界。這兩句話不是光講理論,還有真實的修證功夫的事相,是實際的功夫境界。前面提過《法華經》龍女獻珠,都是真實的事相,確有其事,確有其境界。
人人動輒談開悟,所謂的開悟,究竟如何?標準是什麼?最平實的說法,是永明壽禪師在《宗鏡錄》中提到的,包括了禪宗的見地、修證、行願。
宋朝有兩部大著作,一是司馬光的《資治通鑒》、一是永明壽禪師的《宗鏡錄》。兩者差不多同時。可惜,談世間學問的《資治通鑒》,流傳後世,研究者眾。而《宗鏡錄》幾乎被丟到字紙簍裡去了,一直到清朝才被雍正提出來,幾次下令,特別強調要大家研究這本書。
《宗鏡錄》告訴我們,什麼叫作悟了。書中提出十個問題,悟了的人沒有不通經教的,一切佛經教理一望而知,如看小說一樣,一看就懂,不須研究。
永明壽禪師《宗鏡錄》卷一:
【設有堅執己解,不信佛言,起自障心,絕他學路,今有十問以定紀綱。
一、還得了了見性,如晝觀色,似文殊等否?
二、還逢緣對鏡,見色聞聲,舉足下足,開眼合眼,悉得明宗,與道相應否?
三、還覽一代時教,及從上祖師言句,聞深不怖,皆得諦了無疑否?
四、還因差別問難,種種征詰,能具四辯,盡決他疑否?
五、還于一切時一切處智照無滯,念念圓通,不見一法能為障礙,未曾一刹那中暫令間斷否?
六、還於一切逆順好惡境界現前之時,不為間隔,盡識得破否?
七、還於百法明門心境之內,一一得見微細體性根原起處,不為生死根塵之所惑亂否?
八、還向四威儀中行住坐臥,欽承只對,著衣吃飯,執作施為之時,一一辯得真實否?
九、還聞說有佛無佛,有眾生無眾生,或贊或毀,或是或非,得一心不動否?
十、還聞差別之智,皆能明達,性相俱通,理事無滯,無有一法不鑒其原,乃至千聖出世,得不疑否?】
一個人到底悟了沒有,前面這十個問題,可以作判斷標準。
第一問,是明心見性的境界,于一切時,一切處,一切事物上,一切清清楚楚,如同白天看畫圖的顏色一樣,與文殊菩薩等人的境界相同。你能這樣嗎?
第二問,你碰到了人,碰到了事,或者別人當面妨礙了你,總之,逢緣對鏡包括很廣,見色聞聲了不動心,日常生活間,甚至晚上睡覺都能合於道,你做得到嗎?
第三問,佛教的經典,《法華經》也好,《楞嚴經》也好,拿過來一看,都懂了,聽到最高明的說法也不怖畏,而且徹底的透徹明瞭,沒有懷疑,你做得到嗎?
第四問,所有的學人,拿各種學問問你,你能給予解答辯才無礙嗎?
其餘還有六問,大家可以自己研究。最後一段:
【若實未得如是,切不可起過頭欺誑之心,生自許知足之意,直須廣披至教,博問先知,徹祖佛自性之原,到絕學無疑之地,此時方可歇學,灰息遊心。或自辦則禪觀相應,或為他則方便開示。設不能遍參法界,廣究群經,但細看《宗鏡》之中,自然得入。此是諸法之要,趣道之門,如守母以識子,得本而知末,提綱而孔孔皆正,牽衣而縷縷俱來。】
若這十個問題連一點都做不到,就不可自欺欺人,自以為是。有任何疑問都應到處向善知識請益,一定要到達諸佛祖師們的境界。祖師們所悟到的,你都做到了,才可達到絕學無疑之地,不須再學。“灰息遊心”,妄想心都休息了。“或自辦則禪觀相應,或為他則方便開示”,到達大徹大悟後,或走小乘的路子,再轉修四禪八定,證得果位,六通具足,三身具備,神通妙用,一切具足;或走大乘路子,為他人犧牲自我的修持,出來宏法。
“設不能遍參法界,廣究群經。”假設你認為三藏十二部太多看不完,“但細看《宗鏡》之中,自然得入,此是諸法之要,趣道之門。”永明壽禪師勸你仔細參看他所編的《宗鏡錄》,因為一切經典的精要,他都集中在此書中。“如守母以識子,得本而知末,提綱而孔孔皆正,牽衣而縷縷俱來”。文字多美,這是永明壽禪師所講此書的重要。
現在繼續講洛浦開悟以後,繼承夾山的法統,他的教育法非常嚴厲,因為他兼數家之長,功夫高,見地高,氣派又大。《指月錄》記載,他有幾句名言:
【末後一句,始到牢關,鎖斷要津,不通凡聖。】
這是功夫境界,他說末後一句才能到向上一路,才可以修到三身成就。禪宗分三關:初關、重關、末後牢關。什麼是牢關?我們這個身體就是牢關,你破不掉,飛不出去,等到死時,這個牢關才破,但那是假破,又變中陰身了,再入輪回之中。“末後一句,始到牢關”,這個時候,“鎖斷要津,不通凡聖”,不是凡夫,也非聖人,也就是魔佛不到處,才算成功。
洛浦禪師臨走前,對徒弟們懇切地開示曰:“出家之法,長物不留”,不要貪圖東西,本來出家就是丟開一切,萬緣放下,“播種之時,切宜減省”,古代叢林都是自己種地,就是告誡弟子們播種之務,不要浪費,換句話說,這四句是雙關語,做功夫、做事也一樣。“締搆之時,悉從廢停”,你們光辦建築方面的事,這些都應停止,好好用功才行。“流光迅速,大道元深”,光陰很快地過去,但是道業深遠得很。“苟或因循,曷由體悟”,如果你們因循且過的一天一天馬虎過去,而不努力精勤於道業,那麼要到哪一天才能有所成就啊!“雖激勵懇切,眾以為常,略不相敬”。儘管洛浦禪師以懇切的語氣對弟子們開示,但弟子們平常就聽慣了師父愛罵人的訓示,所以這些話大家也就不在意了。
【至冬(洛浦)示微疾,亦不倦參請,十二月一日告眾曰:吾非明即後也。今有一事問汝等,若道者個是,即頭上安頭;若道不是,即斬頭求活。第一座對曰:青山不舉足,日下不挑鐙。師曰:是什麼時節作者個語話。時有彥從上座對曰:離此二塗請和尚不問,師曰:未在更道。曰:彥從道不盡。師曰:我不管汝盡不盡。曰:彥從無侍者只對和尚,師便休。至夜令侍者喚從,問曰:闍黎今日只對。什麼道理汝合體得先師意,先師道曰:目前無法,意在目前,不是目前法,非耳目之所到。且道哪句是賓?哪句是主?若擇得出,分付缽袋子。曰:彥從不會。師曰:汝合會,曰:彥從實不會。師喝出乃曰:苦!苦!】
洛浦禪師這一宗系下來,教育方法非常嚴肅,教理不但要通,學問又要好,見地、功夫都要求得非常高,所以他到了最後要走時,找不到一個合格的接棒人。洛浦禪師問弟子哪個可接法,沒有一個人答出來,只有彥上座答出來,但彥上座不肯當大和尚,所以洛浦禪師一問他,他卻說不知道。
“二日午時,別僧舉前話問師,師曰:慈舟不棹清波上,劍峽徒勞放木鵝。便告寂。”洛浦禪師說了兩句感歎話後就走了,你看他生死來去多麼痛快。“慈舟不棹清波上”,這是大乘菩薩的行願,慈舟渡人一定到濁流中去;下面一句感歎自己,幾十年來沒有渡上一個人,“劍峽徒勞放木鵝”,就是說他住的地方有個山峽叫劍峽,縱然他把橋架起來要引人過來,卻沒有一個肯上來。如同古德兩句名言所講的:“慈航本是渡人物,無奈眾生不上船”,那有什麼辦法呢!就是這樣感歎!
《指月錄》上的小字注解,是唐代以後到清朝以前,有些大師們得道成道後的注解,也很重要。
現在再講臨濟所說的三玄門。什麼叫三玄三要?這同天臺宗的三止三觀,可以勉強配合起來講,但究竟的道理需要自己研究,要做功夫才行。
《指月錄》卷十四:
【臨濟曰:有時一喝,如金剛王寶劍。】
把你心中的妄想煩惱都喝掉了。
【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,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。】
有時罵你幾句,故意逗你發火,看看你的功夫定力如何,如探竿影草,恐草中有毒蛇,拿根棒子在草裡兜幾下。
【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,汝作麼生會?】
這是臨濟的客氣話。
【僧擬議,師便喝。】
這個喝是罵人的。
臨濟平常講:“一念緣起無生,超出三乘權學。”這兩句話,同“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”是同是別?大家參一參看。
下面要講的這段,對學禪的人見地修持上大有關係。
“阿修羅與天帝釋戰,戰敗,領八萬四千眷屬,入藕絲孔中藏。”這是佛經上所記載,你看魔王的神通不是也無邊嗎?“莫是聖否?”這個不是與聖人的神通一樣嗎?“如山僧所舉,皆是業通、依通。”什麼是業通?現在世界上科學的發達,連太空都飛得上去,這是眾生共業的業通,也是神通,也是智慧。“依通”,算命、看相、卜卦、靈魂學、神秘學都是依通,依靠一個東西而來的,不是真神通。佛經講“納須彌於芥子”,我們知道藏芥子於須彌,那是理所當然,但如何納須彌於芥子呢?“夫如佛六通者不然”,到達佛的境界就不是這樣,“入色界不被色惑,入聲界不被聲惑,入香界不被香惑,入味界不被味惑,入觸界不被觸惑,入法界不被法惑,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。皆是空相。不能系縛此無依道人,雖是五蘊陋質,便是地行神通”。“道流”就是現代人講同參道友。“真佛無形,真法無相。”注意啊!“你只麼幻化上頭,作模作樣,設求得者,皆是野狐精魅。”你只要真認為自己有點功夫,有點境界,以為這就是道,那是妖怪,並不是真佛,是外道見解。“夫如真學道人,並不取佛、不取菩薩羅漢,不取三界殊勝,迥然獨脫,不與物拘,乾坤倒覆,我更不疑。”
臨濟將去世時,說了一個偈子:
沿流不止問如何,真照無邊說似他。
離相離名人不稟,吹毛用了急須磨。
臨濟祖師在世時,他的教育法很古怪,很不平實,到臨走時他規規矩矩告訴我們:“沿流不止問如何”,念頭思想停不掉,像一股流水一樣跟著跑,怎麼辦?“真照無邊說似他”,不要去管那些妄想、念頭;那個知道自己妄想在來來往往的,那個沒有動過,要把握那一個。
真照無邊的清淨,與真如佛性很接近,只要把握住就行了。但落在這個境界上,就容易犯一個毛病:把真照再加上照一照,那又變成妄念了。不要用心,很自然的清淨下來,也不要守住清淨。“離相離名人不稟”,這個東西,叫它心也好,性也好,道也好,我們都不要管。這也就是“一念緣起無生,超出三乘權學。”但是真的什麼都不管嗎?“吹毛用了急須磨”。
寶刀、寶劍叫作吹毛之劍,鋒利的刀怎麼測驗?拿一根頭發放在刀口上,用口一吹,毛就斷了,叫作吹毛之劍。可是再鋒利的刀,使用過後,還是要保養的。換句話說,臨濟禪師吩咐我們,沒有明心見性以前,隨時要反省檢查,一念回機修定,不起妄念。
悟了以後的人,功夫用了一下,馬上要收回。如果講世法 ,論語上曾子提的:“吾日三省吾身,為人謀而不忠乎?與朋友交而不信乎?傳不習乎?”都是同樣的道理。
佛法的一個原則:隨時隨地反省,檢查自己,吹毛用了急須磨。
臨濟這一宗,重要大旨略向大家提一點,其他自己去研究。
現在來談曹洞宗,日本禪宗流行到現在,大多是曹洞的後裔。曹洞宗是唐末、五代的大宗派,弟子稱曹山,師父稱洞山。
宋朝大理學家周濂溪,提倡太極圖,這太極圖是一個和尚傳給他的,和尚的來源沒有講,此其一。邵康節這一系的《易經》,河洛八卦圖,是由曹洞宗出來的。中國的道家修丹道的著作,也大都是來自曹洞宗。所以曹洞的禪,同中國後世的丹道,脫離不了關係,不過丹道是用曹洞的,不是曹洞用丹道的。曹洞宗用《易經》窮理之卦,成為太極圖之說,發展到理學家這一系統;《易經》的象數之說,則變成邵康節這一系。兩個系統都出於禪,這是我首次公開把這個秘密講出來。
洞山良價悟本禪師,曾到溈山那裡參訪,溈山拿洞山沒辦法,就指定他到雲岩道人那裡去。他在雲岩那裡悟了一點,不徹底,當時他要走了。
《指月錄》卷十六:
【師(洞山)辭雲岩。岩曰:什麼處去?師曰:雖離和尚,未卜所止?岩曰:莫湖南去?師曰:無。曰:莫歸鄉去?師曰:無。曰:早晚卻回。師曰:待和尚有住處即來。曰:自此一別,難得相見。師曰:難得不相見。】
自性本來無相,大家都一樣,難得不相見。
【臨行,又問:百年後,忽有人問,還邈得師真否?如何只對?岩良久曰:只這是。師乃沉吟。岩曰:價闍黎,承當個事,大須審細。】
洞山這時候難過了,覺得師父很可憐。雲岩罵他:像你這樣行嗎?學禪要有大丈夫的氣派,你還有世俗的感情,牽掛著,放不下,我走了,又怎麼樣?
“師猶涉疑”,到這裡,洞山才起疑情,更懷疑了。
“後因過水睹影,大悟前旨。”有偈曰:
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
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
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
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
後來離開師父,過一條溪水,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,這一下大悟了,才作了悟道的偈子,“切忌從他覓”,什麼是“他”?我們找氣脈,找念頭,這些都是“他”,越找越遠,不行的。
“我今獨自往”,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時,處處都可以找得到他,“處處得逢渠”,這個渠是真的我。
“渠今正是我”,等於我們現在看到這個身體,這個身體是“他”,不是真的我,可是現在活著,渠今正是我。
真正的我在哪裡?“我今不是渠”,可不是他,他會改變,十歲跟二十歲不同,現在的我,頭髮都白了,已與年輕的我不同了,這個會改變的不是真正的我。
“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”,要在這個地方去找,找到了,你才懂得真如自性的那個道理。
《莊子。齊物論》有一則寓言,“罔兩問影”,我們在太陽下走路有幾個影子?影子外面還有個圈,稱罔兩。它問影子:你怎麼不規矩,一下坐著,一下躺著,怎麼這麼亂來?影子告訴罔兩:你不知道,我還有一個老闆,他坐著,我跟著坐;他躺下,我只好跟著睡。他又說:我的老闆也做不了主,他的背後還有一個大老闆。“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”。
禪宗不過把佛法用功的方法,歸納到文學境界,但與佛經的道理,還是一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