參禪指月
參禪這件事,並不是禪定,但也離不開禪定,這其中的道理,在前面禪宗與禪定、參話頭等各章中已大略談到了,這裡再畫蛇添足,作補充說明。
參禪的人,第一重要的就是發心,也就是個人的堅定志願,並且要認清一個事實,就是如果想要直超無上菩提達到頓悟的話,絕不是小福德因緣就可以成功的。舉凡由人天二乘而到大乘,五乘道中所包羅的六度萬行的所有修法,一切修積福德資糧的善法,都要切實遵行去修才行。換言之,沒有大的犧牲和努力,但憑一點小小聰明福報善行,就想證入菩提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所以達摩初祖說:“諸佛無上妙道,曠劫精勤,難行能行,非忍而忍,豈以小德小智,輕心慢心,欲冀真乘,徒勞勤苦。”
如果能誠摯真切的發心,再積備了福德圓滿,在適當的機緣到達時,自然就會有智慧去選擇正途而成功,所以說:“學道須是鐵漢,著手心頭便判,直取無上菩提,一切是非莫管。”
除了有此心胸見識的條件上,另一個重要的事,就是找真善知識,也就是老師。要找的老師,一定是一明道而有經驗的過來人,跟隨著這個老師修習,找到自己的柱杖,就可以直奔大道。如果不生反悔的心,這一生不成功,可以期待來生,堅定信念,有三生的努力,沒有不成功的道理。所以古德曾說:“抱定一句話頭,堅定不移,若不即得開悟,臨命終時,不墮惡道,天上人間,任意寄居。”
要知道,古德中的真善知識,對於因果深切明瞭,絕不會自欺欺人的,這些真善知識們所說的話,是不可不信的!
話頭就等於入道的拄杖,真善知識老師,就像一匹識途老馬。參禪的人,手拿拄杖,騎著良馬,見鞭影而飛馳,聽見號角而斷鎖,重視自己,也重視別人,在良師細心指導下,一旦豁然開悟,才知道自己本來就沒有迷,哪裡會有什麼悟呢!
如果把“起疑情”、“提話頭”、“作工夫”和參禪相提並論的話,只能說起疑情、提話頭和作工夫對參禪有影響作用,這影響作用並不是實際的“法”“與人有法還同妄,執我無心總是癡!”如果把這些法當作尺度去測量別人,審驗自己,就是把牛奶變成毒藥了,如果為此喪身失命,實在罪過。但是如果過分輕視起疑情、提話頭、作工夫等觀念,認為完全是不對的,不是參禪的真實法門,那便成了葉公的好龍,一旦看見真龍來了,反而駭怕,豈不成了笑話。所以說起疑情、提話頭、作工夫等道理,究竟是不是參禪的正法,或者是可用不可用,應該如何去活用,都交替說得很多了。如果自己還有不明白的,筆者也沒有別的辦法了。
青原惟信禪師,上堂說法時道:“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及至後來,親見知識,有個入處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而今得個休歇處,依前見山只是山,見水只是水。大眾,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?有人緇素得出,許汝親見老僧。”所以參禪的人,一定要真參,悟的話也一定要真真實實的悟,不是隨便說說就能算數的。“參要真參,悟要實悟”,這句古德的話,就是這個道理。
參禪深入,經過一番大死忽然大活,悟境出現在眼前,心目在動定之間,尋覓身心,都是了不可得,身心已不存在了,古德說:“如在燈影中行”,是一個實際的狀況。到了這個“燈影中行”的境界,參禪的人夜睡不會做夢,就可以證得了“醒夢一如”的境界。就像三祖所說:“心如不異,萬法一如,眼如不寐,諸夢自除。”這是他自身的體驗,絕對真實,並不是表詮法相的話,陸大夫曾向南泉禪師說:“肇法師也甚奇特,解道天地與我同根、萬物與我一體。”
南泉指著院中牡丹花說:“大夫,時人見此一株花,如夢相似。”
南泉所指的與夢相似,以及經教中所說的如幻如夢的比喻,都是與事實相吻合的。
修行人到了醒夢一如的境界,要看個人程度的深淺,應該維持保護這個已達到的境界。就像雪岩禪師用斗笠作比喻教導道吾,囑咐道吾戴上斗笠遮蓋,以免滲漏,就是教道吾保任已得到的工夫境界。
覆蓋保住的道理,在百丈禪師對長慶所說的話中,也可以表達:“如牧牛人執仗視之,令不犯人苗稼。”否則有了工夫,如果不小心保住,工夫仍會失掉。
許多參禪的人,都曾達到過這個境界,但卻不是勤修而未的,而是碰上的,就是“如蟲禦木,偶爾成文”,實際上是瞎貓碰上死老鼠偶然碰巧而已,並不是自己有把握的事。如果修行人像牧牛人一樣,能夠保任,工夫自然就會深入進步。
修習人在剛到達這個境界時,容易發生禪病,變成歡喜無比,這也是要小心應付的。韶山曾警告劉經臣居士說:“爾後或有非常境界,無限歡喜,宜急收拾,即成佛器,收拾不得,或致失心。”黃龍新對靈源清說:“新得法空者,多喜悅,或致亂,令就侍者房熟寐。”
可見初得法空境界的人,常會歡喜欣悅而散亂,要切實注意,不可散亂,要隨時避免塵俗而保任,培養這個新得的聖胎,等到道果成熟,再在出世入世兩方面實行,“一切治生產業,與諸實相不相違背。”
道果成熟了,不論出世或入世,修行人都是能說能行,說得到就辦得到的,是屬於悟行合一,不是只會說而做不到,或者有任何邊見偏差。大義應當做的事,赴湯蹈火都要去做,這樣繼續鍛煉,在念而無意之間,就自在運用了。
到了此時,還不是徹底的程度,這個無實相的境界,還要舍離,如果不能舍離,就要執著法身。涅[上般下木]果實,還遠隔重關,必須要經過幾番死活,達到心物一如的境界,才能夠到達心能轉物。
前面所談的境界,如能到達純熟自主,此心好像清淨圓明的一輪皓月一樣,但還是屬於初悟的境界。曹山說過一句話,其含意很需要仔細推敲:“初心悟者,悟了同未悟。”所以在南泉賞月的時候,有僧人問他:“幾時得似這個去?”南泉說:“王老師二十年前,亦恁麼來!”那個僧人又問道:“即今作麼生?”南泉不理,就回方丈房了。
為什麼說到了這個境界,還須打得心物一如,才能轉過重關呢?對於這個問題,引用下面幾個古德的話來解釋:
歸宗說:“光不透脫,只因目前有物。”
南泉說:“這個物,不是聞不問。”
又說:“妙用自通,不依旁物,所以道通不是依通,事須假物,方始得見。”又說:“不從生因之所生。”’
文殊說:“惟從了因之所了”。
夾山說:“目前無法,意在目前,不是目前法,非耳目之所到。”
這些古德的話都說明了,並不是明白了理就行。而是要能行才算數,既然達到了這個境界,又必須拋向那邊,不可住於這個境界,就像靈雲法語所記載:“長生問:混燉未分時,合生何來?師曰:如露柱懷胎。曰:分後如何?師曰:如片雲點太清。曰:未審太清還受點也無?師不答。曰:恁麼含生不來也?師亦不答。曰:直得純清絕點時如何?師曰:猶是真常流注。曰:如何是真常流注?師曰:似鏡長明。曰:向上更有事也無?師曰:有。曰:如何是向上事?師曰:打破鏡來與汝相見。
然則打破鏡來,已是到家否?曰:末也。到家事畢竟如何耶?曰:豈不聞乎:‘向上一路,千聖不傳。’雖然如此,姑且指個去路。曰:最初的即是最末的,最淺的就是最高深的,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。”
以上簡單所述,都是事理並至的事實,實相無相,都是有影響作用的說法,到底哪一樣是法,哪一樣不是法,只好個人自己去挑選了。
上根利器的人,根本不會被別人的話所惑亂,但是,一個人更不能嘴上隨意說禪說道,能說不能行,一點沒有證到工夫境界,只是有知解,還自以為了不起。
有人認為,古德曾說:“大悟十八回,小悟無數回。”他自己已經身心皆忘,什麼都不知道,頓然入寂了,並且大死大活過幾次,可是仍然沒有達到那最高的成功境界,為什麼我們說得那麼簡單呢?
這個問題可以照下面的話來回答:古德所說大悟小悟,所指的並不是證事相,所指的只是悟理的入門而已。古德這句話,固然對後學是一種鼓勵,可是也實在誤入不淺。
因為一般所說的頓寂,以及大死大活無數回等,統統是功用方面的事。就好像曹洞師弟所說的,是功勳位上的事情。這一切屬於工夫方面,屬於功用的事,並不是禪宗所稱的實悟,而只是悟後的行履,悟後的實踐而已。
“不異舊時人,只異舊時行履處。”這句話就是形容一個人在開悟後,雖然仍是從前那個人,但是行為卻與以前不同了。行履功用就是功勳,修行人雖不執著功勳,但也重視功勳。
上根利器的人,可以直探根源,直接透入問題的根本而開悟,如賊入空室之中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毫無障礙,事與理都解決了,都不成問題。
話雖如此說:到底也要出一身冷汗才行。並不是像畫眉毛或擦胭脂一樣的,只顧表面就可以了,一定要經過奮鬥流汗才行。對於出一身汗這句話,也不能執著,也有人是不出汗而大悟的。不過,沒有經過一番甘苦,到底不踏實,如:
龍湖普聞禪師,唐僖宗太子。眉目風骨,清朗如畫,生而不茹葷,僖宗百計移之,終不得;及僖宗幸蜀,遂斷發逸遊,人不知者。造石霜,一夕,入室懇曰:祖師別傳事,肯以相付乎?霜曰:莫謗祖師。師曰:天下宗旨盛傳,豈妄為之耶?霜曰:是實事耶?師曰:師意如何?霜曰:待案山點頭,即向汝道。師聞俯而惟曰:大奇!汗下。遂拜辭。後住龍湖,神異行跡頗多。
靈雲鐵牛持定禪師。太和[石番]溪王氏子,故宋尚書贊九世孫也。自幼清苦剛介,有塵外志.年三十,謁西峰肯庵剪髮,得聞別傳之旨。尋依雪岩欽,居槽廠,服杜多(頭陀)行。一日,欽示眾日:兄弟家!做工夫。若也七晝夜一念無間,無個入處,所取老增頭做舀屎勺。師默領,勵精奮發,因患痢,藥石漿飲皆禁絕,單持正念,目不交睫者七日;至夜半,忽覺山河大地,遍界如雪,堂堂一身,乾坤包不得;有頃,聞擊木聲,豁然開悟;遍體汗流;其疾亦愈。且詣方丈舉似欽,反復詰之,遂命為僧。(續指月錄)
五祖演參白雲端。遂舉問南泉摩尼珠語請問。雲叱之,師領悟。獻投機偈曰:山前一片閒田地,叉手叮囑問祖翁,幾度賣來還自買,為憐松竹引清風。雲特印可。……雲語師曰:有數禪客自廬山來,皆有悟入處;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;舉因緣問伊,亦明得;教伊下語,亦下得,只是未在!師於是大疑,私自計日:既悟了,說亦說得,明亦明得,如何卻未在?送參究累日,忽然省悟,從前寶惜,一時放下,走見白雲,雲為手舞足蹈,師亦一笑而已。師後曰:吾因茲出一身白汗,便明得下截清風。
上面所舉的幾個例子,很有親切感,使人覺得極為方便快捷,如果執著於“大死大活”、“枯木生花”、“冷灰爆豆”、“[外囗內力]的一聲”、“頂上一聲雷”等等,形容和比喻的字眼,把這些形容詞句,當作了實在的法門,認為一定有具體的事顯現出來,那麼,禪宗的無上心法,就連作夢都不會找到了。只是令內行人失笑而已。但是,如果把這些形容詞句,純粹當作比喻來看,與事實毫無關係,也是等於癡人說夢,不知道說夢的就是癡人。
參禪開悟後的人,是不是仍要修定呢?
對於這個問題可以說修與不修,是兩頭的話,用兩句偈語來說明:“不摘不縱坦然住,無來無去任縱橫。”天天吃飯穿衣,沒有咬著一粒米,沒有穿著一條線,就如飛鳥行空,寒潭撈月一樣,得不到任何真實的事相。
如果到了這一步,仍沒有穩固,則一切的法門,都與實相一樣,都可以任意的揣摩,不妨一切都從頭做起,臨濟圓寂時的偈子說:“沿流不止問如何,真照無邊說似他,離相離名人不稟,吹毛用了急須磨。”
如果要問是否仍須坐禪?
回答是:這叫什麼話!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四威儀中,自然要隨時隨地能定才行,不能說只有坐禪才是定,也不能說坐禪不是定。如果是明心見性悟道的人,自然知道如何用功,“長伸兩足眠一寤,醒來天地還依舊。”又有什麼地方不是呢?黃龍心稱虎丘隆為瞌睡虎,不是沒有原因的。又如:
臨濟悟後,在僧堂裡睡,黃檗入堂,見,以拄杖打板頭一下。師舉首見是檗,卻又睡;檗又打板頭一下。卻往上間,見首座坐禪,乃日:“下間後生卻坐禪,汝在這裡妄想作麼?”
鐵牛定悟後,值雪岩欽巡堂次。師以楮被裹身而臥。欽召至方丈,厲聲曰:“我巡堂,汝打睡,若道得即放過,道不得即趁下山。”師隨口答曰:“鐵牛無力懶耕田,帶索和犁就雪眠,大地白銀都蓋覆,德山無處下金鞭。”欽曰:“好個鐵牛也。”因以為號。
但是,在石霜的參禪團體中,二十年來學眾之中,有許多是“常坐不臥,屹若株杌”,這些人只在禪坐,從不睡下,就像枯樹根一樣,但是,當時雖罵這些人是枯木眾,也並不表示睡下才對,並不是說睡下才算是道。
玄沙看見死去的僧人,就對大眾說:“亡僧面前,正是觸目菩提,萬里神光頂後相,學者多溟滓其語。”又有一個偈子道:“萬里神光頂後相。沒頂之時何處望,事已成,意亦休,此個來蹤觸處周,智者撩著便提取,莫待須臾失卻頭。”這其中的道理,須仔細切實的參究,不能隨便草草,落入斷見或常見的不正確見解中。
至於禪門中的禪定,在六祖《壇經》中,以及祖師們的語錄中,都曾談到過了,這裡不多引舉,只錄南泉的話,以作結束。
據說十地菩薩,住“首楞嚴”三昧,得諸怫秘密法藏,自然得一切禪定解脫,神通妙用,至一切世界,普現色身,或示現成等正覺,轉大法輪,入涅[上般下木];使無量入毛孔,演一句經。無量劫其義不盡;教化無量千億眾生,得無生忍,尚喚作所知愚,極微細所知愚,與道全乖。大難!大難!珍重。
《金剛經》中說:“我所說法,如筏喻者;法尚應舍,何況非法。”前面所述的種種一切,讀者只當作夢中話聽好了。如果當作實法去瞭解,就把醍醐變成毒藥了,說的人無心,聽的人可就上當了。